在来此而跨进那门槛前,我自云溪小姐口中知到,这家店本名“吴记正馆”,不过人们却常用另一个四字词称呼它。词曰:“行人所嗅”。
据说,这本是,从古名人于此所留诗作里截取数言所成赞语;此馆之始创业者于诗成之后十天方知之;因而甚以之自居,逢人辄自夸云“哎!某诗人赞语我餐馆如此这般!欢迎光临!”——久而久之,满城皆笑谈其人痴痴自大,亦颇知其餐馆矣;生意于是日渐兴隆。
故后来,其子孙又另请翰墨名家,书题高堂,至今尚且以之为引人注目之噱头。
而此四字,亦未失其夸奖之本意;对历代店主来说,悬之堂上亦犹可自娱且炫耀。
至最后这四字由于被挂于显眼处便被人记住、被作为此店代称,也是理固宜然。
才闻之,我,即有数言对此之感想:
人类也真是有搞笑之处;随随便便作出进食选择吗?就因为反复听说吗?而不考虑招待背后之可能阴谋?
(在从朝屮那里了解更多信息之后,我的疑惑解除了;同时也想起来要提醒自己不要把人类的行为代入我本来的固有逻辑里推敲。毕竟人是人,非人是非人。这提醒……稍微发挥了点作用吧……)
…………
现在看来,在雾雍,在晚上,各家餐厅之间街市中,人头并不攒动。既藏于诸馆之中一隅,晚来这吴记的主顾自然也不会多。此亦好:对我来说,额外的幽静氛围从不会是坏事。于灯光中,暗红与魅蓝汇合纵横——溢彩阑干,在视野的边角;忽而明灭,忽而久久持续其色泽之无形静滞。食指频动——食之欲望,随心而油然生。不过,与她,我在餐前还愿想再多侃侃谈论数声解乏。与她相遇未有多时,她已差不多给我胸无城府之感觉,令我已无怀疑之心思;反倒不知不觉地把她当做冰凌了——且相比我那奴仆,更时刻地能随意召唤来谈话;这很合我意。
“去亭子的路上说要互相介绍什么的,不来了吗?”我问——为打破在我与她之间、从数秒前开始的突发沉默。
朝屮双手交叠着,两臂呈倒“人”形朝着我平放在桌面上;听到我的请求,她把臂膀垂下、双手放到膝盖上、我们的视线以下,望着天花板边轻轻地抿着嘴思索不多时,然后看着我的眼睛说:“还是那啥……你可以先说吗?告诉我你是一个什么样的妖怪……不对要说‘人’!什么的?呐,你是个怎样的人?兴趣爱好…嗯…有什么兄弟姐妹吗?”
“我不是什么人……”
“啊——周围都是人类——都是人们的时候你就不要说出自己的身份的说,虽说应该没人会信,但是——不只是以防万一暴露了、而且——会因为被以为是说胡话而被‘另眼相看’的……”云溪小姐急忙低声提醒我。
听她说了前半句时,我本想打断她说:“这有什么关系。这种小事灵异协会管不着,因而对我毫无可观影响。”
可是,等她讲完,我便念头一转,想到自己若要深入了解人类的社会生活,就必须充分融入人类族群,而不能随意增加自己被人们孤立的可能;于是决定听从她这个建议、开始在言谈中把自己——上官瑕隐——称作“人”:
“嗯。我是什么样的人——我是什么样的……我?我不知道……我大概有一百来……”
没想到才一开口我便一时舌头打结,不得不先停顿一会以便重新思索、梳理要说的内容。想着想着,问题就出现了:
虽然方才已默认想要那么做,但我何求而欲深入人之社会呢?答案似不清楚——
实可谓奇怪,来到这雾雍不到一天,我心之境就迅疾而异化了;又回到了刚刚离开故土不久后,那种百无聊赖的状态,而瞬时对心中的“远大”失去了兴趣——
我复又想不起“效法人世、一统妖界、复为玄黄”的“伟业”,为何间或勾引着、挑逗着我;是啊,自己从如今已记不清的幼年以始,缘何时时含糊着些许似有似无之梦想?
而在漂流的旅程中,在那艘最终不幸散架的小木舟上,我为何忽然对于此梦,热情激越?会不会,我唯是频频在突发奇想、其理想并无根源可追溯呢?
忆往昔之尝试引领着我之思索,穿越了脑海角落的黑暗漩涡;漩涡背后晦涩的身影来来去去,无一开口、“为吾师而解吾惑”;啊,我认出,彼是祖母、父上之剪影,姐姐、弟弟、母上、冰凌之流影,村夫、道士、远戚之淡影;影影相叠,影影徘徊;重影之后,一片彩之潇索。
彩之潇索正中,竟是隐小奴的回眸一笑。啊!?小奴……莫不是我在离家出走之后才“遇见”她的?何以她在我记忆最深处“拨开云雾见青天”?
沉沦于记忆之井的我为了不让云溪小姐干等,及时浮出。
一时无法解答自己的几个疑问,只得搁置之,优先把自我介绍的大纲在心里潦草完成了。
包括以上的困惑,一些关于自己、细细审视本身后仍不能得出定论的东西,我决定干脆就直接不确定地告诉朝屮了。
我吞吞吐吐了“半晌”,终于组织好了语句:
“我大约一百几十岁。复姓上官,本命瑕隐。瑕曰瑕疵之瑕,隐曰隐却之隐。有一个姐姐和一个弟弟。兴趣……可能是思考家族的昏暗未知前途以在史策上留点轶闻往事,而求后代称许?抱歉,这点我也是不清楚;只能说,有时自己也不必是最了解自己者,云溪朝屮小姐;对于后代的称赞这种事情,往往于我,或许还不如在碧水和白浪之畔一整日地优哉游哉要好——所以,兴趣之一,自然还有,徜徉山水以放荡那里外自我。这次,来寻求人类成功的秘诀以满足我那模糊不清的兴趣……第一眼相见,我似乎就很高兴试着认识你这名为云溪朝屮隐约有与众不同感觉者。从今往后,在与我相处这等虽避不及事体中还请于多多海涵见谅。
我们上官家族今世已无多后嗣;除却我,小弟名曰灵子而尚不成年、与我同窠生姊曰瑜显。”
“你说话可真是怪里怪气的啊。”她紧接着我之言罢开始娓娓道来;一边将方才摆在膝上的双手一起引举到颊边、然后捋着鬓边垂丝而下,在缓缓起伏的胸前抚弄起长发;稍稍歪着脖颈饶有兴致地看着我;而此刻,我的双眼漠然前视,眼里很难找到丝毫光泽,目光饱含倦怠。这也是我这双眼不知多少日日夜夜保持之常态了。一个莫名其妙被我展现出来的常态。
对她的轻佻辞令,我已不觉奇怪了;没几个时辰里我行路所闻男女言语比她粗野随便得多了——在这些听闻之后我怎么会还在意她那点微妙狎昵呢。
她一边放下手心里的鬓边发丝,一边收回了本来殷切的目光、低下头来说道:“现在是我。嗯、咳……我的名字是云溪朝屮。云是云霞,溪是溪流,一起合成了我所独占的‘云溪’这个复姓。我的名里,两字分别是日月出草之朝、百卉一丛之屮,从我出生到如今,时间已流逝二百七十四年;可若问真正活过的时间,大概,我会回答‘只拥有过九十四年短暂光阴而已。’。因为这样……我真的很纠结是要叫你前辈还是把自己当做前辈呢……好迷……呵……还是不扯远了!不扯远了……就叫你上官君别的一概不管了……”
短短地停下来瞄了一眼天花板,她画蛇添足似地再想了一小下;因某种深邃缘由,她那嗓音开始从自信的音调里不断撤离:“我的爱好兴趣无非是文学艺术音乐,从来没变过;最近,又喜欢上了缝纫裁剪——我就是现在靠出租店面过日子,正好店铺租给了那家订制裁缝店,就稍微接触了点。生活给人许多习惯与想法,它们将更多的展示在你眼前,充实我在你心中的形象。所以我的全部,就留到以后的时日慢慢让上官君看清吧。”
说完,朝屮好像放松多了。我猜,她或许不喜欢多审视自己,因为那会让她回忆到她所不愿回忆的自己的过去。这个猜测只是源自一种直觉,并没有什么可靠依据。
我在心里冷笑一声,说:
“看来你藏着噎着的说话方式也不正常啊。”
“那是被你带过去了啦……别管这种事了呃……”
“什么意思?”
“嗯???不啊,没什么啊?”
“到底是什么。”
“都说了没什么!”
“没什么是什么。”
“没什么就是,不要再提出莫名其妙的问题就好了……”
“为什么不要再……”
“打住打住!你的‘为什么’可真多呵呵呵呵……点菜了点菜了!”
“……”
…………
“请问两位要点什么?”招待小姐很快来了,似笑非笑地问着我们。我们身旁落地窗外的雾雍虽然比不上那些大城,也挺五光十色的;即使是在这吴记餐馆周围的古屋之间,也到处是炫目的彩灯。
“好了,后天天然呆的上官瑕隐你吃什么?”朝屮把选择权给了我。
“有什么素食?”我完全没想去看招待给我的带图的文件,随便想了一下自己以前的饮食偏好便问。
“哈呀?能别吃素么!?没想到你竟然喜欢吃素吗?”朝屮顿时双手紧握,立刻暂且收回了给予我的决定权;我茫然地答应点肉类,她才又有些不好意思地舒了一口气:“好了,你继续吧。”。或许素食是在吃她同类吧……所以她才会那么不情愿。
“我想……请推荐些虫子吧。”
“呃呵……”被朝屮称作服务员的女招待露出了困惑而好奇的神色。朝屮听到我的问题不知所措,旋即以手掩面、不忍直视我。
有什么问题吗?我完全不知道——
“虫子啊,有许多腿的那种,怎么了吗?”
“您说的是……您是指蟹和虾吗?”
“嗯,蟹和虾很好。我希望能放辣的调料。”
“我们招牌的香辣虾和辛脆蟹球可以吗?”
“听起来不错。”
“那就各来一份了?”
“可以接受,请问……”
我不顾不断向我意义不明地摆手并且神情略显惊惧的朝屮,继续问出了自己想问的问题:
“请问有没有蚯蚓,和独角仙做成炸炒类菜?”
“啊……这……本店不售……”
“守宫呢……蛇和蜥蜴呢。”
“没,没,您还是点些平常的吧……”招待小姐已看上去有些笑不出来了。
可我不知道什么是平常的;为了点足食物让我能一个月不再浪费时间进食,最后让云溪小姐选取了她喜欢的肉食。其中鸡鸭鹅之类都被我果断回绝了。我从来不喜欢吃禽类没有别的缘故,纯粹因为我觉得它们不好吃罢了。
“这个……猪骨汤……好了。”比女招待更有些笑不出来的朝屮这样点完之后,随即一个问题问向我们:
“这样差不多了嗯。请问两位是不是情侣呢?”招待小姐问。
“情……?”
朝屮太过明显地猛伸出手捂住我的嘴。真是……危险的举动……虽然我无意再向她指出,我在看到她忽然站起的一刻已经在手背上条件反射式地聚起了风刃,差一点就要会出去斩断什么了。
虽然我主观没想怀疑她,但毕竟多年培养的谨慎的自我保护习惯不会随随便便消失;她这个可能会引起我“先手反击”的行为可真是把她自己置于不必要的危险之中了。
“是,是,我们就是情侣。打对折是吧?”她手忙脚乱地回应着招待的问话;确保我不会再在招待面前说更多不合她心意的话之后,她才松手坐回了位置。招待勉勉强强地“相信”了她的话,讪笑着走了,大概去报告厨房我们所点的饭菜了。
“所以情侣,是什么?”
朝屮一脸无奈,有点有气无力地向我解释说:“嗯,这,情侣就是,未婚夫妻。”
“我们可不是……”
“你看见那外面的‘告示’了?今天是西方人流传到这儿的一个节日‘情人节’,只要是情侣吃饭就只要付一半钱!”
“可是,这岂不是欺骗。”
“这……这也是公允的啦……只要我们看起来像就行。”
“既然如此,那人何须询问。”
“以防万一的意外呐,使客人尴尬啊;另外有点帮相恋的客人增进气氛的意思。在此打住!咳咳,再说我的钱包里可不宽裕多少啊。”
“噢,是吗。”我故作淡然地说道,“‘气氛’吗……那种事情你就别想了——什么假戏真做。我想我家中早就安排好了。”
她一怔,但很快就反应过来,明白了我在说什么。
“我明白的……本来也没有什么莫须有的期待。”说到一半,她突然把嗓音压到了常人无法听到的水准。可我不是人,更不是常人,拥有无人能及的听力,一字一句都听得很清楚:
“真做的话,我会死的。”
“我可不是一般的羽虫之族啊。听力也是很强的——因为我是上官氏的纯血者。你似乎因为对羽虫一类的普遍认识而疏忽了,向我透露了本该隐藏在你自己心里的细节。”我感觉或许她只是在心里有些难以言喻之苦,带着某种同情之心、没多少戒备地说。
她本有些惊讶我,似乎听出了,她那低微自语;随即又特别愉悦地笑了笑。
“这不好吗。数百年来,我和谁说去?所以……我们会成为朋友吧?”
现在看来,她热切地期望朋友,多半是真。愿这一切真实。
菜很快一件件来了。我很饿,为填饱自己空了个把月的肚肠吃个不停;虽然吃个不停,但并不忽略了身边某些令人在意的细节。
不远处的邻桌上,几个妇女撂着他们大吃大喝的男人们,正在掰着蟹脚聊着一些不寻常的话题:
“最近几个中学都有小孩失踪……”
“夜里现在覅一个人出去……九点后就不来……”
“无么新闻,为啥个无么、没有报道?”
“……警察局拆烂污了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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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想听听你的故事啊。
写吧写吧,赶紧写吧。
时间不等人,也不等妖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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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形声字草的繁体、象形字“艸”、花卉的“卉”实际都是由象形字“屮”组成的。屮读作che4,也可以读cao3,在云溪小姐的名字中使用che4;卉也可以写作芔;另外还有一个字“茻”,读mang3,意思大概就是像草一样众多。瑕隐对这点“小学知识”还是比较了解的,所以朝屮一说他就明白了,不需要她多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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